苏东坡一登白水山(上),佛迹院咏汤泉,让惠州温泉扬名天下
苏东坡一生奔波瓢泊,“行万里半天下”,三次遭遇流放,磨难重重,却始终怀抱“一溪云”,寄情于山水,把自己心身融入大自然,以消弭人生的郁闷与苦难,度化厄运与困顿,践行黄州沙湖道上“一蓑风雨任平生”的誓言。
谪居岭南惠州二年七个月,东坡游历鹅城几乎所有名山古刹,香积寺,大云寺,葛洪丹灶,潋滟丰湖,逍遥堂与云栖寺等等,而且赋诗撰文以记游,足迹遍及州府所城、罗浮山,有的名胜还一游再游,如三登白水山。
一登白水山,东坡佛迹院咏汤泉,让惠州温泉扬名天下;佛迹岩游吟,与山神和潜蛟和谈,让李太白瀑布诗逊色三分。
二登白水山,东坡感悟当年陶渊明隐居斜川境界,和陶《归园田居》六首;起心动念尽和陶诗,将桑榆晚景自托于陶潜,“不辞长做岭南人”。
三登白水山,唱和程正辅,感慨天地造物的豪纵和奇伟;解衣沐浴,“一洗胸中九云梦”,回护浩然正气,“身轻可试云间凤”。
穿越历史的长河来看,白水山的美,不仅在于身处自然、天工造化的奇和险,更美在东坡与它的三次邂逅。
一、苏东坡一登白水山
(一)佛迹院汤浴,咏叹白水汤泉
绍圣元年(1094)农历十月十二,这是苏东坡抵达惠州第十一日,清早,携儿子苏过(小坡),在程乡县令侯晋叔、归善县潭主簿的陪同下,北渡东江,直奔鹅城远郊白水山。
白水山位于罗浮山的东麓,山势陡峭隽秀,草木玉翠,风景幽美。山不在高,主峰名葫芦顶,海拔不足五百米。山间溪涧曲折迂回,聚汇于主峰南坡的一片平畴之中,形成一泓悬湖。湖水漫溢,从悬崖峭壁倾泻而出,历经九曲回环,气势磅礴,十分壮观。远眺,犹如绿色帷幕上挂着一袭白色绸带,逶迤而下,白水山以此得名。(唐代《元和郡县志》)
从山脚下,走几华里开外平缓山路,就到了白水佛迹院。寺院内有二处涌泉,东泉水名“汤泉”,西泉水名“雪如”,二处泉眼之间相差只有几步的距离。东泉水烫手,手指几乎不能碰触,需用西泉水冲兑降温,调适之后方可用于沐浴。(北宋唐庚《游汤泉记》)
双泉眼咫尺之间,东泉水烫能煮山芋,西泉水却清冽如雪水,真是天造地设,神谋化力,实在奇妙。
佛迹院的住持尽地主之谊,招待东坡一行泡温泉浴。云蒸霞蔚汤池中,东坡闭眼沐浴沉思,感叹汤泉、雪如这一对惠州山泉的造化神奇,于是开启了诗人的奔逸思绪,奇幻穿越上下二千年,浮想蹁跹——
嗯,这佛迹院汤泉的地下,莫非阴阳错乱,天地受惊骇,雷霆暴怒,大雨滂沱,闪电霹雳击中槐树,日夜焚烧,不然哪来这昼夜不息的汤泉流淌。
霖雨本是滋润树木生长的,现在却烧坏了大树,自个也变成热水,人世间事物发展的确无法逆料,这是漆园所说的“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”。(《庄子·外物》)
或许,这并非什么“水中有火,乃焚大槐”,纯粹是西晋博物学家张华所说的一个地理现象,当地下积聚的石油超过一万石,压力超过临界,就会引发自燃,西晋武帝(司马炎)泰始年间军械库着火大件事,就是这样的缘故。(张华《博物志·物理》)
遥想三国鼎立之时,西蜀临邛县有一口火井,汉室兴盛,则火势旺相,汉室式微,则火势逐渐减弱,有一天,蜀国丞相诸葛孔明亲临井台俯瞰一下,火势又再度勃发熊熊,到了魏国吞并蜀国那年,井火就熄灭了,有人点燃蜡烛投进去,也没有反应。(南朝刘敬叔《異苑》)
这佛迹院这一对冷暖山泉,与临邛那口火井一样,无不灵异感应,让人惊诧。
传说,古老昆仑山的废墟榛莽上,有一座火焰山,山上的鸟兽草木,皆生活于炎火之中,于是那里的古人造出了火浣布(石棉布),用的是草木的麻皮,或是鸟兽的毛绒。火浣布及布艺原先由西域传入中原,后来失传。(东晋干宝《搜神记》)
西晋傅玄子又说,到汉恒帝(刘志)的时候,火浣布又重现中原了。大将军梁翼用火浣布做单衣,一次大宴宾客,斗酒失杯,梁翼身上穿的单衣被弄脏了,于是假装很生气,命手下抬来火炉,将那件单衣扔进去,只见火光炜烨,炉火熄灭后单衣却完好无损,如同用石灰水洗过一样,更加洁白亮丽,众人称奇不已,记得此事还载入三国曹丕《典论》。((傅玄《傅子》)
这佛迹院汤泉地下,莫非日夜不停地洗涤火浣布,大火顺带把泉水也烧沸腾起来么?
周易上说,天下万物,皆出自阴阳本源,或生死或成败,全凭本源,也可以测度;倘若不可以测度推演,那一定是神祁。阴阳结合而生万物,阴阳易位,没有不期望归位复原,既已归位复原,没有不想安逸的。雄鸣则雌应,故易经以阴阳唱和寄之于雌雄和鸣。六十四易卦中唯有一卦,六爻居位皆至正,对称,平衡,协适,臻于极致,达至完美,应爻皆正应,阴阳相配、水火相济呈现吉相,阴阳各得其所,岁月静好。这是易卦所谓“既济”。(佚名《易·系辞传》)
只是,天地之间,地理山川,灵命之域,社会人生,完美无缺的“既济”实相,甚为罕见。怜恤我东坡翁见识短浅,未能够推度这山泉雌雄阴阳的机理,见谅,见谅。
这佛迹院汤泉地下的火焰,犹如昆仑火焰山的郁攸一样(佚名《山海经·大荒西经》),使汤泉水沸腾喷涌而出,还有冰泉如雪与之相伴,“觱沸槛泉,言采其芹”,但愿一如《诗经》吟唱的那样,这样的槛泉水左右,必有芹菜可采,即事之兴。(佚名《诗经·小雅·采菽》)
佛迹院汤泉,水吐艳喷涌,云蒸仿佛镜光开,且汩汩有声,日夜不息,岂止口渴找水的飞禽走兽惊骇,就是苏过这样天真无知的少年,到此也会惶恐不安。
北魏郦道元注解《水经》说过,若水河流经邛池有一处温泉,就在成汉太傅李骧打败西昌太守李钊的地方。该处温泉池水冬夏常温,泡澡能治愈顽疾,泉眼的泉水沸腾不已,可作宰杀猪羊狐兔、鸡鹅鸭鸟燖毛之用。(郦道元《水经注》)
寻思着,这佛迹院汤泉水,也一定拥有同样的功效,只是,汤泉的水温太高了,水里长不出鱼鳖虾蟹了,可惜,可惜了。
“朝采木,暮采木,朝朝暮暮入山曲,穷岩绝壑徒往复,天不生兮地不育,木客何辜兮,受此劳酷?”吴越春秋,越王勾践为麻痹吴王夫差,敬献名山神木,派出三千伐木工进山寻觅,终年无所获,伐木工思归不得,忧伤悲歌木客吟,歌声哀怨凄绝,以致感动上苍,天降一对神木,阳木名为文梓,阴木名为缏柟,每根长五十丈,硕大无比,遂进献给吴国,三千伐木工得以回归故乡。
想那三千伐木客,背负行囊,脚穿草鞋,肩扛斧子,穿行于深山密林中,汗流浃背,甚为辛苦。倘若能够遇上佛迹院这样的汤泉,既能沐浴泡澡,除却辛劳,又能消弭乡愁,这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。
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当年,唐玄宗宠幸杨贵妃,华清宫鸳鸯浴红颜祸水,招来安史之乱,于是,“埋血妃子艳”,“空生碧草愁”,给骊山华清池留下了倾城之浴的污名。(班固、班昭、马续《汉书·外戚传》)还好,这佛迹院的汤泉未曾有过倾城之浴,也就免却了担待亡国的污名,万幸,万幸啊……
浴罢,东坡品尝山泉水冲泡的罗浮甜茶,应佛迹院僧众的请求,提笔留下一首《咏汤泉·在白水》的墨宝:
积水焚大槐,蓄油灾武库。惊然丞相井,疑浣将军布。
自怜耳目隘,未测阴阳故。郁攸火山烈,觱沸汤泉注。
岂惟渴兽骇,坐使痴儿怖。安能长鱼鳖,仅可燖狐兔。
山中惟木客,户外时芒屦。虽无倾城浴,幸免亡国污。
这首汤泉诗,从洪荒时代的神话,到前朝皇帝艳史;从地理博物的卓识,到阴阳易卦的奥秘;从灵异感应的气数,再到汤泉保健与脱毛的世俗,乃至于槛泉之水芹菜可采的雅趣,捭阖古今千秋事,信手拈来汗青典故,当场韵化成诗,口吐玑珠,咏泉、怀古、抒情、感叹和调侃,一个都不少,还有清代纪昀(字晓岚)所说的不见戾气。
作为北宋元祐重臣,东坡曾经官居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、中书舍人、兵部尚书与礼部尚书,享左朝奉郎、赐紫金鱼袋。白话一下,就是曾为皇帝执掌进读奏表的端名殿学士正三品官、兼为皇帝讲课的翰林院学士正三品官,并曾担任皇帝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、国防部长、教育文化部长的正三品官,还保有左朝奉郎正六品散官待遇,以及享有御赐穿着紫袍、佩戴金鱼袋的特别荣誉。
五十九岁自定州垂老投荒,半年间,东坡遭遇五连贬,责授宁元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,不得签署公文,从正三品近臣降为俸禄减半的从八品罪官,近乎软禁。
此时,东坡的六个儿子分别流落三四州,已然妻亡子散,即便是生别骨肉的离情别恨,也足以让饱经沧桑的诗人悲从中来,更何况是接踵而来的一降再降、一贬再贬呢?
身处蛮荒之地,东坡倍感生活渺茫,艰难竭蹶,鸭梨山大。他在按惯例上朝廷谢表中说,谪居瘴疠之地,与魑魅为邻,衰老和疾病双重夹击,再也无首邱之望,必客死岭海。出语凄恻,令人读之唏嘘。
然而,东坡很快自我调适,坦然直面眼前这一切,“何妨吟骚且徐行”,活在当下,寄情于山水,消弭失望与无奈,达观旷达,从容淡定,独善其身,保持儒家的济世情怀,该干嘛还是干嘛,照泡汤泉喝小酒,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践行黄州一曲清歌的觉悟。
(二)惠州温泉扬名天下
东坡惠州白水山泡汤浴、咏汤泉逸事传开后,有宋及后世文人逸士、骚人迁客纷纷慕名而来。
登白水山这一年,东坡有个眉山小老乡,名叫唐庚(字子西),刚刚考中进士,后官至提举京畿常平,负责汴京民政救济、农田水利治理与监管。唐庚颇有才气,工于诗文经学,师承东坡而自成一家,妥妥苏粉一枚,人称“小东坡”。
宋徽宗政和元年(1111),牵涉张商英罢相事件,唐庚谪居惠州,景苏,第一时间探寻白水山佛迹院,写下了一篇《游汤泉记》,让后世得以了解雌雄双泉的端详。
在唐庚看来,世间物以类聚,水性尤其耿介正直,为类聚,虽数千里远而暗流想通;异类者,即使纵横交叉十字旁迕,也不与混同。佛迹院双泉之水,并非同类,故尔冷暖有异,不足以大惊小怪,就如人之吸气与吐气也冷暖不同,虽然出自同一张嘴巴。如此就汤泉地理现象和人文伦理,展开富于哲理的阐发,不愧是“小东坡”。
清代二松居士王文浩(字纯生),超级苏粉,为编纂浩繁一百〇三卷的东坡诗编年集成,专门从杭州跑了一趟惠州白水山,亲自查看佛迹院雌雄双泉的状况,确认东坡所咏确有其事,只是,其时佛迹院东泉已为砂砾淤塞,出水不多,汤池水深也仅有数寸,“宽约数抱”;西泉雪如业已堵塞,断流日久,具体时间无法考证。(王文浩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》)
弹指一挥间,九百二八年过去了,沧海桑田,昔日北宋惠州白水山佛迹院,如今了无踪影,烟消湮灭。山脚下有一间题名“热水庙”的当代建筑,“热水庙堂蒸百世,神恩大德享千秋”,一对门联彰显供奉的是后土神祇,当地流传着这样神话:
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,八仙神游经过白水山,看见穷人挨冻,于是动了恻隐之心,仙手一指,仙口一开,白水山坡便涌出一股汤泉,流淌不息,于是,这一带的穷人一年四季都可以享用温泉水。吃水不忘挖井人,于是,人们就在汤泉附近修了一座“热水庙”,铭记八仙恩惠。
神庙前面围墙内是一个大型温泉度假村,其冠名让惠州白水山汤泉有了“海的元素”,仿宋建筑风格似乎在暗示人们,这里流淌的汤泉水曾经与东坡结缘。度假村周围新建楼盘鳞次栉比,是一个时代地产经济神奇与斑驳的缩影,汤泉无疑也成了促销噱头之一。
东坡泡温泉的雌雄泉还在吗?
二零一七年夏天,美国汉学家比尔·波特专程来惠州景苏,特意前往探访白水山汤泉,入住上述度假村酒店。当他拿着一张当地旅游图,准备步行去考察东坡沐浴过的温泉和瀑布,找酒店前台的小姐寻求向导,得到的回应差点让这位洋苏粉跌破眼镜。
原来,温泉和瀑布这些景点就在度假村酒店地界范围内,但属于商业地产开发的第二期,该区域正在施工,围挡隔离,不对外开放。
波特以为听错了,这样层级的文化遗产景点,会被规划在一个商业地产企业的开发范围内?那其他的东坡迷和游客还怎么能看得到?!经再三核实,酒店前台的小姐没有弄错,遗址确实是在度假村的围墙内,但不允许外来参观。波特一行大失所望,感叹东坡先生一定也会失望。(比尔·波特著、李昕译《一念桃花源:苏东坡与陶渊明的灵魂对话》)
或许是,受波特一行探寻东坡遗迹的虔诚所感动,酒店前台的小姐解释说,酒店里确实又“苏子泉”和瀑布,但此泉非彼泉。东坡先生泡过的那对雌雄泉,东泉眼的热水泉,宋代以来一直可正常享用,自从规划开发建设度假村之后,古迹就无踪可循了。西泉眼的冷水泉,旧址还在,只是目前被开发商基建围栏起来。至于九龙塘瀑布,想办法还是能够从远处看到的。
随后,酒店安排了的电瓶车,拉着波特一行,说是前去龙珠湖远眺瀑布,第一站却是东坡汤浴过的雌雄泉旧址,一个大大的惊喜。
就在度假村内,在开发商基建围挡里面,一座古石桥跨过一条潺潺小溪通向幽静处,桥对面坡上的一块石头上刻着“岭南第一泉”,一处草丛中,一堵矮墙围绕着一个泉眼,泉水被接引到下面的人工浴池,泉眼流淌出来的是冷水,此处是当年佛迹院的西泉雪如,东泉汤泉在此泯灭了,可惜。尽管泉水清凉,比尔还是泡了一个凉水浴,算是了却心愿。
波特在东坡沐浴过的西泉
东坡沐浴过的东泉,现称“苏子泉”
波特在东坡沐浴过的东泉
离开度假村酒店的时候,比尔思忖着:“那些冲着苏东坡而来但又没钱住酒店的,可能在大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吧。希望整修之后,东坡的古迹能够对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开放。苏东坡是人类文明的骄子,当与天下共之。”
的确,这片二千多亩人文自然景观变成商业项目,令惠州市民和外来游客无法随意接近,留下一份遗憾,相关的城市建设规划实施有必要加以检讨。
北魏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中记载的温泉有三十多个,到了北宋的时候,能够扬名天下的汤泉并不多。
第一当属长安的骊山温泉,周朝周幽王开发,泉水如琼浆玉液,唐太宗作《温泉铭》极尽赞美,又被唐玄宗污损了名声。
赤壁五洪山龙佑温泉,相传为舜帝南巡驻跸之地,其娥皇、女英二妃寻迹于此,及第洞庭君山,竞成湘水之神。
易水高氏山的温泉,传说能包治百病的神奇温泉,勇士荆轲前去刺秦王之际,太子丹还和他一起沐浴更衣,祝酒壮行。
庐山黄龙峰的南山温泉,陶渊明曾隐居在此,“采菊东篱下”而声名远扬,后来,谢灵运、董承又前来筑庐而居,再有黄龙寺禅宗住锡,香火直插云霄,山门外汤泉流淌不息。
还有金陵汤山温泉,南北朝萧梁时期的御用“圣泉”……
东坡寓惠之前,白水山上有座庙,庙里有和尚,还有一对雌雄泉,终年流淌于蛮荒的山野间,默默无闻,更遑论扬名立万。有一天,东坡来了,洗了个“鸳鸯泉水浴”,咏汤泉诗一首,从此,惠州温泉便扬名天下。
但凡历史名胜,其背后必有故事说道,或藏着古老美丽的神话传说,或演绎名人逸士的动人邂逅。景因人多情,人为景增色。白水山的汤泉水,让东坡的贬谪生活多了一份温暖,增了一分闲适;而东坡留下了足迹和播下的文化种子,也让惠州山水添了一缕诗意,加了一抹亮色,人文底蕴更厚重。 正所谓“一篇今得谪仙诗,当与秀岭真雌雄。”(苏过《白水岩汤泉》)